■ 曹其明
生为陵阳人,我深以为有幸。
陵阳并不大,总面积213.85平方公里,按乡里话说“巴掌大的地方”,之于泱泱中国,绝对是无足轻重。但它是一个人类居住生衍的古地,仅从汉置古陵阳县算起,屈指已有两千一百余年,它宛若一朵恬然盛开的睡莲,沉静于九华山下。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,陵阳,自然也养护成自有的地域特质与深厚的文化气息。或缘于此,使得每一个陵阳人无论走到哪里,都脱不掉那种鲜明的特质与一方乡土文化的印迹。
谈陵阳人就得从陵阳话说起。陵阳人开不得口,开口就会露出那种生在骨子里的乡音俚调。即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,他们或许能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侃侃而谈,可说着说着,还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令听者错愕难懂的语词来,这就是陵阳人。倘或一个外地人走进一群陵阳人当中,那无疑置身异域,叽哩咕噜不知所云。听懂陵阳话已不是件易事,要想说一口流利的陵阳话更绝非一朝一夕,那得长期浸润,耳濡口习,非千锤百炼而不可。陵阳人说话没有后鼻音与翘舌音,统统以前鼻音与平舌音一概而之,zh、z不分,in、ing无别,更别说那些特殊的用词和语、词的变声变调,以及老辈人口口相传下来的古语古音了。比如“老婆”叫“老婺(轻音)”,“灶下”是“灶莫(轻音)烫(轻音)里”,“新娘”称“喜喜吴(轻音)得”,“小孩”叫“小拨弄得”如是等等。再比如陵阳人常挂嘴上的“三不知”,可不是说什么三件不知道的事,那样就大错特错了。 “三不知”在陵阳话里要看它用在什么样的语境,或以什么样的语气表达,那意思是截然相反的。一个是表示隔三差五的,经常的;一个是表示偶尔的,非常态的。所以,陵阳话难学,学会了也难忘。倘若用贺知章的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来比况那些行走天下的陵阳人,那就最为合适了。
陵阳人敦厚温和,质朴热情。陵阳人的敦厚温和,跟陵阳人说话一样,语调婉转,语音柔和。谈天聊白,语音娓娓,如唱小曲。就是邻里起个争执,也是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抬首高腔大调,一如飘扬在五六月稻秧田里的山歌,声气都是从胸腔子里喊出来的,高亢激越;但渐渐就会变成正二月里的黄梅小调,和风细雨;继而是七八月星空下哼着的小曲,不知道是在聊天还是在争吵,然后也就不了了之。在陵阳人看来,凡是将高就低也就过去了,都是乡里乡亲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,处的都是缘分,世事分明,事事也不可太分明。所以老陵阳人把邻里之间的争吵说得很含蓄,叫“红过脸”,表示急赤急白过一回。这不是说陵阳人素质有多高,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遗风。陵阳人待人真诚热情,对每一个来家里作客的人都很周到。在陵阳人的眼里,能上家里来坐坐的都是对自家的高看,何况人来客往是门丁兴旺的标志,自然要拿出家藏中最好的来款待客人。即便做了一桌子的菜肴,家主也不无忐忑,担心菜做得不合客人味口,惟有不停地劝客:“都是自家小菜,弄得不好吃,多吃点。 ”不好吃,还要人家都吃点?这便是陵阳人的实诚,怕客人来一趟还饿着肚子。
坦诚,坚守本份,说哪是哪,不藏奸不使诈是陵阳人的又一品质。与陵阳人打交道,处朋友都是不错的选择。他们恪守“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”、“受人点滴,终身不忘”、“予人方便,予己方便”的古训,事事讲理,事事守理。在陵阳,如果一个人被称着“滑头滑脑的”,那表示他已不为人齿,没有人缘了。陵阳人外柔内刚,温和处事,原则做人。陵阳因地域关系,受传统理学影响颇深,仁义孝悌,尊老扶幼在陵阳人的眼里都是做人的本分,不能有丁点的亵渎。
陵阳人从不把聪慧表现在小精小滑上,他们习惯于藏巧于拙,大智若愚。作为历史古镇文化的传承者,陵阳人把智慧藏于功名史册,藏于砖刻梁雕,藏于山歌俚曲,藏于“几处人家傍水塘”的堪舆……大户人家,仕商并举;小户农家,也不忘“晴耕雨读”。在陵阳八大姓的谱牒中,哪一族都不乏有记载历代祖先荣光的历史。 “风流谢家村,富贵陵阳镇”,便是最具陵阳地域文化特色的标志。陵阳人还笃信“笨鸟先飞”,习惯把自己放在低处,学习、处人、做事,从不张扬。
精于烹饪,长于小吃,陵阳人十分钟情徽系饮食文化。从普通人家的一品锅,到大户人家的八盘十六碗,八冷八热,盘盘精致,碗碗高妙。重香重色重味道的陵阳菜,耐看耐品,经得住回味,绵厚得像陵阳人一样,回味无穷。 “陵阳豆腐干,沙堤毛豆腐。 ”盐干笋,茄子鳖,晒香菜,萝卜姑,豆腐乳,臭鳜鱼,五香水煮豆,盐渍花米……一言概之:陵阳佬,会搞吃!
但陵阳人也不光是守着传统与祖训过日子的人,他们眼界开阔,脑子灵活。上世纪80年代初,一大批年轻的陵阳人远下广东,成为中国大地上最早的打工者之一,并以他们的远见与不成事不罢休的韧性,成了掘取改革开放第一桶金的人。时至今日,有的成了老板,有的成了企业高管,也有的还过着候鸟式的打工生涯。现在又有更多年轻的陵阳人行迹中国各地乃至海外,就是这样,陵阳人无论身在何方,生活怎样,陵阳人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固有特质与印迹,却是烙印一般,鲜明、晓白。